「人走到這個坎上都會怕,國君也一樣。天籟小說」史墨喝了一口粥,又夾了一根小盤裡的春筍放進嘴裡。我放下篦子,將那一小盤白嫩的春筍端下案幾放到了自己身後。史墨轉頭看著我,笑道:「師父老了,難道筍也不能吃了?」
「一夜只睡了半夜,剛起來就吃涼筍,小心待會兒肚子痛。先吃幾口熱菜,還有肉糜。」
「好,聽你的。」史墨笑著拿起木勺吃了一口肉糜,而後抬頭對我道,「待會兒你去寢殿給君上問個安,然後自己收拾收拾,日落之前就出宮去吧!」
「出宮?為什麼?」
「驅病的祭禮已經做完了,人多眼多,你一個女子在宮裡起居多有不便,還是及早出宮的好。」
「君上答應了?」
「答應了。」
「好吧。」我將史墨的頭梳成髻,套上冠,復又在他身旁坐下,「師父急著催我出宮,可是想讓弟子去趙府照顧卿相的身體?」趙鞅自上次衛國一役摔下戰車後,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。之前還有醫塵在趙府為他精心調養,如今醫塵被智瑤「舉薦」進了宮,他身邊就再無良醫可用了。
「卿相也無大病,你每隔兩日去探視一番就好。半年多了,你身上的鞭傷可都好全了?」史墨放下食箸轉頭看著我,我回晉已兩月有餘,這還是他第一次問起那日我在太史府被姮雅鞭打的事。
「都已經好了。」我低頭回道。
「好了就好。你要記住那個女人給你的羞辱和教訓,記住你如今的身份和世人曾給你的榮耀。你將來要走的路還很長,怎麼才能走得自在,走得坦蕩,你且回去好好想一想。」
「徒兒明白。」
「走吧,和為師一起去見君上,問了安,早些出宮去。」史墨起身,披上了掛在屏風上的外袍。
「師父,徒兒還有一事不明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今日這盤春筍是智瑤送來的吧?智瑤為人雖不善,對師父卻一直很恭敬。再往上數,當年的范氏、中行氏對師父也都禮讓有加。師父為什麼不專心侍神做個安穩太史,反而要早早擇了卿相為主,跳進這權力之爭?」
「朝堂之上何來安穩之位?我早已身在局中又哪來跳入之說?」
「那為什麼是卿相?為什麼是趙氏?」當年你為什麼要保趙氏,而引六卿大亂?為什麼?我看著史墨慈藹的面容,在心裡又默默加了一句。
史墨見我一臉認真,便示意我像往常在府中聽他授業一般與他在案前對座。
「小徒可知晉國百年之前有幾家卿族?」他問。
「二十餘家。」
「如今呢?」
「四家。」
「二十年後,三十年後呢?」
「……子黯不知。」
「總會只剩一家,到那時也許連公族都已不復存在。若晉國只留一家,那自然該留下最好的那一家。」
「趙氏便是師父心中最好的選擇?」
「小徒見過趙家分給農戶們的耕田嗎?知道幾步為一畝嗎?」
「在晉陽時,曾聽尹鐸提起過。」
「一畝的地交一畝的稅,稅是一樣的,可趙氏交給黎庶耕種的一畝地比范氏給的一畝地大了近一倍。你可懂為師的意思了?」
「賦稅一樣,耕種的地越大,種地的人自然能留下更多的餘糧。趙氏之舉,寬民富民。」
「天之道,損有餘而補不足;人之道,損不足而益有餘。孰能有餘以奉天下?其唯有道者。(1)這是我年輕時,一個很聰明的人告訴我的話。最接近天道的人,該得天命。」
天之道,人之道,人道近天道,可得天命。史墨的一席話讓我久久沉默。忽然間,天命就不再是九天之上某個神明隨口的一句,隨手的一筆。天命在人道……
此時的我彷彿被人從一間逼仄的夾室里一把推了出來,頭頂是浩瀚天穹,日升月落,斗轉星移,原本摞在心裡的,那些想要問的問題忽然間都變得微不足道。
宮門落鎖前,我離開了宮城。走之前,我把一盒安眠香和兩袋醉心花都交給了史墨,並叮囑他,晉侯夜裡不眠若還要召他,就將安眠香化在熱水裡,將醉心花懸在晉侯枕邊。人老了就是老了,有的事切莫逞強。
出宮後,每隔兩日我就會去向趙鞅問安。每次踏進他的房門,我都要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之前在秦國看到的一切,聽到的一切,不要去想大河之畔那座被戰火摧毀的城池。因為敏銳如趙鞅,一個怨恨的眼神也許就會讓他心生懷疑。
姮雅這回是真的有孕了,在趙鞅的院門外,她扶著肚子「意外」撞見過我好幾次。如今,她不會再衝上來朝我甩鞭子,她驕傲的眼神就是她抽在我心上的長鞭。
伯魯心疼我,讓我以後入夜了再入府問安,這樣就不會遇上她。
我笑著搖了頭,她算什麼人,值得我為她改時避讓。
二月庸庸而過,三月初,澮水岸邊的苕草在一場春雨過後悉數盛開,苕草柔嫩油綠的葉子長滿了河堤,數不清的淡紫色的小花從厚厚的綠毯里鑽了出來,燦爛地開著,亭亭地立著,風一吹,一波綠,一波紫,美不勝收。
伯魯說的那間善做魚的食坊就建在澮水邊,這一日,他和明夷約我吃魚,還煞有其事地派人送來了邀貼和一隻彩漆大盒。
打開漆盒,裡面裝的是一套女子的新裝,白玉色的短衣,淡紫色的襦裙。短衣用的是絲麻料,又輕又薄,一層能透五指,兩層能透肉色,三層卻薄得剛剛好,既不透又不重。再看那淡紫色的襦裙,用的亦是極輕透的絲麻,裙擺上蔓生的粉紫色小花正是此刻鋪滿河堤的苕草。夏衣的料子做的春衣,三層的短衣,五層的襦裙,花不綉在最上層,綉在第二層,這樣的衣裙我從未見過。伯魯這是要邀我吃魚?還是看我被無恤拋棄,打算裝扮了我,為我另擇良人?
我放下衣裙,解開邀貼。這一看,心情再郁煩,也忍不住笑了。
「嘉魚坊,攜美同往者,兩斤鯽可換五斤鱸。艷壓群芳者,食魚半月,不收半布。」
伯魯這是要拿我去換白食嗎?他若真要吃半月白食,拉上明夷不就行了?莫不是他已經靠明夷吃了半月,現在又來拉我吧?
南有嘉魚,烝然罩罩,君子有酒,嘉賓式燕以樂。(2)這嘉魚坊的主人也真會做買賣,他這法子若真有用,那怕是全新絳的男子為了賞美,都要進他的食坊吃魚了。
有魚、有酒、有美人,何樂而不往?
我一層層地套上白玉短衣,系好絲麻襦裙,踮起腳輕輕邁了一步,身下的裙擺微微一盪,輕得好似是天上的朝雲。心情難得舒爽,一溜小跑就出了院子,雙腳一併猛地跳進開滿紫花的苕草叢中,此時低頭再看裙擺上的紫花綠葉,只覺得自己也像是春日地底長上來的一株苕草花。陽光一曬,風兒一吹,忍不住就想隨風輕舞。
既是成心要去比美的,總不能駁了伯魯的面子。我從佩囊里取出絲帶束了半髻,又笑著低頭摘了三朵紫花簪在間,然後一邊賞著春景,一邊沿著河堤往東行去。
只可惜走了還不到一半的路程,也不知是從哪裡飄來一朵雨雲,太陽還曬著,頭頂便窸窸窣窣地下起雨來。
太陽雨本是這世間最美的雨,若在平時我定要仰起頭來看一看那金色的雨絲。可今天,這一身輕透的衣裳是萬萬淋不得雨的,我拎起裙擺飛快地往前跑,見到路邊行夫們平日歇腳的草棚就一頭扎了進去。
呼,好險好險!再晚兩步,這一身的朝雲怕是要雲散現春光了。
我笑著拍去衣袖上凝著的水滴,仰頭去望草棚上掛下來的雨簾。流珠瀉玉,浸染點點金光,只微微一眯眼,眼前嘩啦又晃進來一個天青色的身影。
也是來躲雨的人吧,我輕笑著低頭往旁邊側了側,給來人留了一塊空地。
天亮亮的,雨嘩嘩地下著,身後的人靜悄悄的彷彿並不存在。這樣的安寧,這樣的愜意,真是許久都沒有了。
春雨洗亮了河堤,陽光照在濯洗過的草葉上,泛起點點金光。我心裡萌了春芽,忍不住挽起衣袖,將手伸入雨簾,看金絲般的雨線在我指尖跳躍。
那隻男人的手是什麼時候出現的,我沒有看見,等我看見時,他已經合著雨絲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。
我愕然回,他低頭看著我道:「你說,我們如果能忘記過去的一切,那麼今日這樣的初遇會不會更好?」
初遇,在這樣的春景,這樣的春雨里嗎?
我看著他眉梢水紅色的朝雲,看著他深邃的眼,高挺的鼻和頰上新濺的兩滴雨珠,鼻頭一陣陣地酸。草棚外,氤氳的雨霧自青草尖上緩緩升起,我愣愣地站著,他嘆息著抬手撥開我額間的一縷濕。
「你終於回來了。」他道。
「不是為了你。」我用自己最漠然的眼神看著他。